我在广东省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任教,日常除了新闻相关课程外,还面向全校学生开设“中日文化传播”课程。课程采取30~40人的小班教学模式,重在培养学生的自主性,鼓励学生自主研究。最近我发现,除了动漫和时尚等现代热门话题以外,学生们也开始关注茶道、俳句和“侘寂”(wabi-sabi)等与日本传统文化相关的课题。
源自日本的“治愈系”一词,也成为中国年轻人的流行语。随着科技飞速发展,社会环境日新月异,未来的不确定性日益剧增。为了保持内心的平和,人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慰藉。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这一点上或许是自然而然的。日中两国都有佛教和老庄等思想传统,在文化层面具有很高的亲密度。
china(陶瓷)与japan(漆)的相遇
7月10日,在北京前门的无印良品酒店举办了第二期“酷你吉娃”沙龙。沙龙探索开展疫情下的国际交流,原本主要面向中国的年轻人,因此在选题策划时,我参考了一些日常授课时感受到的,年轻人之间的新风尚。
包括我在内,沙龙一共有3位主讲人。茶道里千家淡交会北京同好会的讲师松井美幸女士以“日本茶道与季节感”为题,就一些源自中国的日本节日庆典,以及取材于季节变换的“茶汤”(名称)的表达等进行解说。北京无印良品酒店的总经理滨岸健一先生则介绍了深受佛教影响的日本庭园所一贯重视的“与自然共生”理念。现场观众提问不断,对这些话题很是关注。
我选择的演讲主题是“金継ぎ”,也被称为“金缮”。中文里常用的表述是后者。2019年,我带领汕头大学日本报道团“新绿”前往京都、奈良和大阪,进行一年一度的境外采访活动。当时我们采访了位于京都紫野地区的“平安堂”漆艺店,并发布了文字和视频报道。沙龙上,我通过当时的视频向听众介绍了金缮的技术和精神,还提到了在金缮之前,由中国传入日本的一项修复工艺——“锔瓷”。
许多听众是第一次听说金缮,但大家表现得兴趣十足。我之前在学校授课时也发现,学生们对金缮很感兴趣。他们不仅愿意了解这门技术,还愿意学习其背后的精神文化。这令我很是惊讶。
金缮是一门陶瓷修复技艺,一般先用粘性强的漆修补破损处,完工前再上一道金粉。就像英文中“china”代表陶瓷一样,“japan”是漆器的代名词。因此,我演讲的副标题便是“china(陶瓷)与japan(漆)的相遇”。
金缮与“侘寂”美学
使用漆的修复工艺自古有之。室町时代(1336-1573)以来,随着茶道的发展,金缮之美开始被人们广泛接受,因为它体现了人们对茶具的尊重与爱惜。日本茶道诞生之际深受禅宗的影响。它表现的是“侘寂”的美学。“侘寂”扎根于禅宗文化,而禅宗本身讲究“直觉”。因此,关于“侘寂”,我们很难、也未必适合用言语去定义它。不过,美术史学家冈仓觉三(冈仓天心)曾在他的英文著述《The Book of Tea》(中译:《茶之书》)(1906)一书中,将茶道精神的核心表述为“imperfect(不完美)”。这对“侘寂”的内涵可谓一语中的,并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同。
从这个角度而言,赋予残缺与裂痕以新生的金缮,正是“侘寂”美学的完美体现。有趣的是,京都的平安堂在禅宗临济宗的大德寺对面开了一家店,禅宗与金缮的密切关系可见一斑。
近年来,日本的金缮爱好者在不断增加。相关入门书籍虽然不少,但系统介绍金缮的书却不多。这其中值得关注的有甲斐美都里的《古今东西—承包陶瓷修理》(2002年,中央公论新社出版)。
甲斐女士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从小就喜欢古董。后来机缘巧合下,她在英国学习了陶瓷修复技艺。回到日本后,又学习了金缮。她将东西方修复工艺融汇于一身,成为了这个领域不可多得的人才。
书名中使用的“修理”一词有其独特的用意。作者认为相较而言,西方的“修复(restoration)”以收藏和欣赏为目的,力图将器物完美恢复到原状;而东方更重实用,以器物的二次利用为目的,因此用“修理(repair)”一词。换句话说,这或许体现的是西方追求“完美”的“修复”,和东方接受“不完美”(imperfect)的“修理”之间的区别。当然,日语的“修复”也包含了修理的意思,这一点在书中有附言说明。
甲斐女士在书中引用了茶道“开山之祖”村田珠光(1423-1502)生前的一句话,认为其代表着金缮的精神。
「月も雲間のなきは 嫌にて候」
“明月也嫌无云时”
这句话体现了一种尊重事物的“不完美”,知足常乐的境界。其中蕴含的“侘寂”美学,与江户时代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名句:
「霧しぐれ 富士を見ぬ日ぞ 面白き」
“腾腾雾色起,茫茫不见富士山,情趣别一番”
有异曲同工之妙。
珠光曾跟随现代动漫《聪明的一休》的主人公原型——大德寺的一休宗纯参禅。他所主张的“茶禅一味”强调茶与禅的融合,这种对残缺之美、自然之美的发现,成为了后来金缮工艺诞生的精神土壤。
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将珠光奉为茶道之师。义政有一个十分珍爱的青瓷茶碗,名为“马蝗绊”。关于这个茶碗的修复,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
据江户时代儒学家伊藤东涯所著的《马蝗绊茶瓯记》记载,这个茶碗是平重盛(日本平安时代武将)向浙江杭州的一座寺庙布施黄金后得到的回礼。之后,茶碗辗转到了义政手中。由于碗的底部当时已出现裂纹,义政派遣使者前往中国(当时的明朝),求取一个同样的茶碗。然而当时同样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于是,茶碗被中国的匠人们用锔瓷技艺修理好后,又送回了日本。
据日本国立文化财机构的“e国宝”网站介绍,“虽然对照龙泉窑青瓷样式的变迁,难以认定茶碗传承自平重盛是否符合史实。但在足利幕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茶碗在角仓家族(江户时代京都富商)代代相传的事实,为这一说法增添了一定的可信度。”因此,“马蝗绊”被认定为日本“重要文化财(指历史、文化等价值特别高的文物)”。2019年“马蝗绊”“重归故里”,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和浙江省博物馆展出。
在政治方面,义政无能,引发了应仁之乱(译注:该事件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导火索)等动荡,但他隐居于京都东山的禅宗寺院慈照寺(银阁寺)后,大力倡导水墨画、茶道、连歌、能乐、插花等受禅宗影响而兴起的文化。在这过程中,便有了后来“马蝗绊”的故事和与珠光的交往。“马蝗绊”与后世发展起来的金缮技艺也有着很深的渊源。
中国悄然兴起的“金缮热”
第二期“酷你吉娃”沙龙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听众之一的李哲先生在北京三里屯的外交人员语言文化中心开办了一个金缮讲习班。李先生过去在中国驻名古屋总领事馆工作时,曾师从加藤惠子女士学习金缮。加藤女士是历史悠久的“幸兵卫窑”(位于岐阜县多治见市)第七代传人加藤幸兵卫的堂妹。
讲习班于今年6月份刚刚开课,规模已经扩大到7个班共32人,其中还有部分外国人。7月24日,我应李先生的邀请,在该中心进行了一次讲座,讲座内容大致与之前一样。听众有40人左右,都是金缮爱好者。一些年轻人热情地向我提问。这让我切身体会到,中国正悄然兴起一股“金缮热”。
更巧的是,在沙龙举办前夕,我的学生在北京郊区发现了一家经营金缮陶瓷的古董店,名为 “土氣”。我们立刻上门拜访。80后店主白昀泽先生是吉林人,在北京学习工艺美术专业时,他对柳宗悦等人领导的日本“民艺运动”产生了兴趣。在创作自己的金缮作品的同时,他也在日中韩等地收集运用了金缮和锔瓷等修复工艺的古董。白先生的店铺也是他的家兼工作室,虽然略显狭小,却充满了民艺的情调。
今夏的北京阴雨绵绵,但诚如芭蕉的俳句所言,风景在被遮挡时更显可贵。这个夏天,我对中国金缮发展的现状有了新的了解,收获颇丰。也许正是因为在新冠肺炎疫情下,我们才有这样宝贵的机会,去重新审视身边的事物。
翻译:蔡梦瑶
题图:网络
其余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